银杏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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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海
文:高雨辰 来源:学生记者团 时间:2016-09-13 3200

(一)

  村后绕着一条河,我们把它叫“后海”。孩子们总是好奇地问大人:“为啥村里人都把河叫海呢?”村里人说:“河是海的根!”

  那条河不宽也不深,却稀奇地四季都有水。深冬腊月里,阿娘把挑水的大木桶子往冰面上一摔,那薄薄的一层浮冰就碎了,下面泂泂地流淌着清甜。

  “后海”是我们的天堂。“后海”旁边,是一片枣林。枣树不喜水,却也离不开水。清冽的河水滋养的大枣特别甜,挑到邻近的三村五镇都好卖,“后海枣子”那是一块金字招牌!

  村里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自家的枣林能结出“金蛋蛋”,所以,“后海”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多了一层敬畏和爱护。哪怕是最顽皮的孩子,也不得不长个记性:不能弄脏了“后海”的水。

(二)

  “旺海”是从小喝着“后海”的水长大的。他是村长家的独苗儿。据说他出生时正赶上他爹选村长,于是取名叫“旺海”。后来他爹美梦成真,于是“旺海”俩字也成了宝贝。

  往后村长在每次连任的致辞里,都要大讲一遍“旺海”的神奇。但在“旺海”自己看来,这个名字是十分粗鄙的。

  他很不喜欢这名字,觉得“旺海”村口奶奶家的小狼狗“旺财”毫无二致。后来他闹着要改名字,村长不同意,两人拧巴了许久,最后他爹落选,从此,“旺海”就成了他爹口中的“臭小子”。

(三)

  “后海”边的枣林,也是我的秘密基地。我叫陈枣。村里的孩子,除了在名字里喜欢加一个“海”字,也很喜欢带个“枣”字。

  算命先生掐指头算过,我是“陈枣缘”。可惜算命先生不会写字,就把“缘”字画个圆圈,写成了“〇”。于是,我上户口时,就被登记成了“陈枣〇”。

  我喜欢把自己叫“枣园”,但平时大家叫我都只叫“陈枣”。在家乡的方言中,经常会被念成“趁早”,让我听了很不舒服——唯独“旺海”叫我的名字时字正腔圆,所以,我也喜欢甜甜地叫他“小海哥”。

  “小海哥”的声音很好听,每当听到他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尾音喊我“陈枣”时,我总是欢喜得不得了,一溜烟儿带着收不住的笑就跑出屋去找他。

  我们的秘密基地,就是枣林里的一个草房子。“小海哥”喜欢看书,但不喜欢看他爹希望他长大了当村长的书,而是喜欢看一些在他爹眼里“不着边儿”的书。

  “小海哥”看书的时候,我就趴在草垛上看“后海”。

(四)

  “小海哥”看闲书,我经常给他做掩护。他爹问他去哪儿,他总会说“和陈枣玩儿”。

  “小海哥”问我:“你这么看‘后海’,会不会很无聊?”

  我说:“不会啊,我在这里很好!”

  “小海哥”问我:“你可以去找甜甜、大胖他们去玩儿,别在这儿耗着!”

  我说:“不用,不用!我不无聊,再说了,万一被你爸看到,问你怎么不在,我可不会撒谎!”

  有一回,“小海哥”被他爹罚站,晚上我偷偷送面饼给他,他就爬上树摘枣给我吃。

  “你干嘛呀!快点儿下来!这样的多危险啊!”我在树下仰着头焦急地喊。

  “嘘!你这大嗓门儿,别把我爸招来了!”“小海哥”压低声音说。

  我只好不出声,看着他用背心兜了一圈枣子跳下树来。

(五)

  “小海哥”是我的守护神。

  我在家里挨了打掉泪珠子,在学校被后桌的孩子扯了辫子,数学又没考及格……只要我不高兴,“小海哥”都会哄我开心。他不会说什么宽心话,每次都是爬树摘枣子。

  没有枣子的季节,他就把老爹的什么宝贝藏起来,然后拉着我躲在枣园里偷看老爹干着急的样子。

  平日里严肃正经的村长,这会儿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屋里着急地团团转。“小海哥”却笑得没心没肺,看着我笑了他就更开心。

(六)

  有一次他“课间休息”,他怕我无聊就故意找话聊天,说起他有个梦想,就是要走出村子,到外面去看看真正的大海。

  “那你呢?你的梦想是啥啊?”他问我。

  “啊?梦想?哦……”我一时回答不上来,“我希望爸妈身体好,还有,希望小海哥的梦想能够早点实现喽!”

  “嘁,这是什么梦想啊!”他一边鄙视我,一边抓乱我的刘海。我伸手打他的手,结果他把手缩回去,我一把拍在自己脑门儿上。他笑得前仰后合。

  我扁嘴瞪他,他装出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说:“哎呀,小枣呀,你这么傻以后怎么办好呢?”

(七)

  时光飞逝,我和“小海哥”都去了各自的“远方”。

  2011年八月,村子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。虽然这不是他父亲对他的期望,但“小海哥”终究实现了自己的梦想。他走出了村子,那我的梦想也算实现了吧……

  过了几年,又是一个八月,村里出了第一个高考状元。全村人都说,“陈家的姑娘要去北京了,去念最好的大学!”

  妈妈把陪嫁的耳环裹在红布里,放在我手心里让我攥紧了。“妈一辈子没生个儿子,可我姑娘很争气!到时候在电话里给妈说说北京长啥样啊……”

  “妈,我不想去北京!”我打断她,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,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。

  村里人听说我不想去北京,都觉得不可思议,“陈家这姑娘不会是真傻吧?!”

(八)

  有一天,我终于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。“喂,我是陈枣!”听到电话那头是低沉沉的笑,我就知道是“小海哥”。

  电话那头不说话。“喂?你是哪位?”我语气更冷,带着明显到有些刻意的不在意和不耐烦。但他还是笑,不说话。我也不再出声,电话两边就这么用起伏的浅浅呼吸僵持着。

  他去上大学那年,我哭着去村口送他,他也是这样不说话,只是用大拇指给我抹眼泪蹭在自己的白衬衫上。

  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远,背影都快消失不见的时候,我忽然拼命追过去,鼓足了劲儿地喊,“我想去看海!我的梦想!”

 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好几年没有回村里来。后来听人说,他每个月都寄钱回来。

(九)

  “陈枣,为什么不去北京呢?”他终于开口问我了。我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“陈枣,北京有海,去北京看海吧!”

  原来他听到了我的哭声。我花了所有的力气稳住呼吸,几次张嘴,可那句“我想去找你”就梗在喉咙口,怎样都发不出声音。

  “嗯?”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,尾音微微上扬。

  我说不出话,只用力地把听筒贴近耳朵,贪婪地想去听清电话那边的每一点响动。

  “嗯,好——”我说。然后,又是沉默。

  飞快地,我挂断了电话。整整一晚上,我抱着电话低声抽泣。

(十)

  后来,我去了北京——村里人心目中“最好的大学”。

  “小海哥”骗了我,北京根本就没有海。北京有“后海”,但“后海”也不是海。

  北京的同学带我去过一次,汹涌的全是灯红酒绿。茫茫人海,地道的京味儿,完全听不出那种最好听的、叫“陈枣”时的略带上扬的音调。

  有一次,妈妈来学校看我,看北京。我去机场接她。刚取到行李,她就地把包打开,掏出包装精致的一小袋枣子,撕开封口,拈一颗大枣塞给我。

  从机场到学校,她高兴地比划着讲了一路村里的事:“新村长是个大学生,带着我们的枣去市里卖,还找专家啊、记者啊到咱村,拍了好些个照片发到那个什么网上,说是全国都能看见呢!现在好些大老板都来咱村买枣……”

  我的思绪,突然回到了村后的那条河。

(十一)

  “要说还得是有文化好啊!”妈妈感慨地说,“你看新村长,看咱家闺女,就是有文化!还有那老村长家的小子,就是……唉,可惜了!”

  妈妈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。

  “小海哥?”我猛然一惊,大着嗓门问妈妈:“老村长家的儿子怎么了?”

  大街上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。妈妈更是有些紧张,支支吾吾地说:“我也是听人说的……去年村里来了几个大盖帽……给他家送了光荣证书……哎呦,他妈当时哭得呦,老村长那头发真是一宿全白了,天天就搁家里念叨着‘我那宝贝儿子’……”

  后来妈妈还说了很多,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。我的脑袋嗡得一下一片空白。

(十二)

  我在北京上的是中国医科大学,一读就是七年。

  临近毕业,身边的同学都在为找工作奔波。

  闺蜜问我:“你想去哪里工作?”

  我没头没脑地忽然问她:“你看过海吗?”

  “转移话题,这招儿不好使!”闺蜜瞪着我。

  “你去过海边吗?”我追问。

  “小时候去过,长大了就不爱去了。”闺蜜说。

  “好看吗,好看吗?”我急切地问。

  “不就是大点儿的游泳池嘛,有啥好看的!”她翻白眼。

  “我想去看海!”我说。

(十三)

  一排排海浪舔舐着沙滩。

  我心里翻腾着汹涌的波涛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  这就是“小海哥”的梦想,也是我的梦想。

  “哗啦——哗啦——哗啦——”小时候村里的老师讲过,这就是海的声音。

  我终于看到了海。

  不知道“小海哥”看到了没有?


编辑:林坤  / 审核:林坤  / 发布:林坤